【耳听八方】“混乱之子”，样样占全 | 李皖

只听唱片前奏一分钟，已能感受这张专辑的大家气象。听下去，76分钟时长中，11首歌、2首混音版和2段花絮，虽然也有段落在时时抵牾这个判断，但是，那独绝的音乐气质、极致的录音品质、艺术重器般的力量，不只是表现在开头，确实铺满了整张专辑。

月亮燃烧在/下午六点钟/脆弱像糖/在下午六点钟/把糖含住直至融化/在下午六点钟/换下一种姿势/在下午六点钟

开头的《下午六点钟》，就像是加西亚・洛尔迦在中国的遥远回响。歌词的句型和关键词，诗歌节奏以及音乐节奏，把诗咏唱为歌的独特味道，古典吉他和民谣吉他的纷飞音粒，都让人想起那位西班牙诗人的名作《伊涅修・桑切斯・梅亚斯的挽歌》，想起以他的诗篇谱写的西班牙歌曲，以及那些歌曲表情郑重的旋律、逶迤丛生的节奏，那种西班牙吉他演奏的卓越风范。

不只如此，一直到曲4，《下午六点钟》《爱的匕首》《吾爱》《深歌》这四首歌，隐隐成为一组，构成专辑的第一部分。这四首歌，均有洛尔迦的诗歌意象，有精粹、浓烈、燃烧的诗性，有上文所描述的洛尔迦/现代西班牙歌曲的艺术特征。

所以苏紫旭不是当下娱乐意义上的歌手。他是艺术家，是诗人。他的诗具有纯正的诗的面貌，不仅仅是歌中之诗，作为独立的诗也成立；他是高迈的吉他手，不只技艺超群，更有将吉他曲连绵拓展、以吉他带动乐队编织辉煌乐章的雄图大略；他也是一位诗人歌手，懂得如何谱曲如何把诗唱成歌；他还是个制作家，深谙录音和唱片制作之道。这四样，随便有哪一样都足以傲立歌坛，难以置信苏紫旭居然样样占全。

未必所有人都会同意我的看法，那么，请看《爱的匕首》的比喻、结构发展和语言品质；《深歌》第二节的决绝和高密度；《下午六点钟》吉他、键盘、小号的乐思及其相互的激发、支撑；《吾爱》似圣歌又似晨祷的作曲，合音与主唱的编配，爱情表达中的神性，诗与久远传统的连通……它们都是佐证。

如果把这些歌曲当情歌，那么我们感叹的是，情歌竟如此原创，依然像始初的第一首情歌。

苏紫旭与普通的民谣歌手、诗人歌手不同，他的旋律不来自语言音调，也不出自吉他套子，而更接近音乐家方式的作曲；与之相配，器乐也不是伴奏概念，而是每一支乐器包括人声都各自发展，彼此赋予灵感，形成贯穿始终的乐思，交织在一起，这成就了这些歌曲高度的音乐性。还有一点也从未被指出，苏紫旭的歌没有副歌概念：上面这四首歌，从音乐上看都只有一段，是反复反复再反复，但是歌词，多数情况下没有形式重复，由此抹去了所有的同构痕迹，实现了诗歌完全的自由发展。

《雪人》《隔离》像是个过渡，之后，《动荡》《混乱之子》《荒丘歌》《光影》《是身如焰》又成为一组，构成专辑的第二个部分。貌似拥有副歌的《动荡》《光影》《是身如焰》，音乐上的第二段只是第一段的变化发展，不具典型意义的副歌性质。要略地说，《动荡》的六段歌词，甚至可视为仅有一个主歌，为两段变体、同一结构的不对称反复，仍然是苏紫旭式的一段体歌诗。

阐明这种结构，有助于认识苏紫旭歌曲的诗歌本质，把握他的诗/歌面貌，看清他写诗和放歌，将这二者融通为一体的精彩建构模式。

这第二部分的五首歌，都是大歌；从音乐上说都是大曲。歌者胸怀广阔，抱负远大，思接千载、心鹜八极，试图以过往经典的启示，以诗的形式，勾勒和概括时代景象，见证和参悟人类这一场迷局的命运。

《动荡》有大历史的反思，音诗均有湍流之象、雄浑之境，将“青年的动荡”作历史循环论式的观察，力图洞穿其中无二样的激情和终究难免妄想妄念妄动的盲目，结论看似灰色，却仍有无限激昂。《混乱之子》像幅自画像，由此勾画时代困局、人生之变。在大时代下，这一个人的迷途，似是几乎所有人的迷途，脑中思绪纷繁，心中信念飘摇，眼中所求幻灭，从宏大理想至放浪形骸，最终孑然一身，成为一个个“混乱之子”。《荒丘歌》像是大战过后，眼望落日熔金，但是暮鼓响起，又一次欲念、又一轮征伐、又一场变乱重来，永世的恍惚感笼罩在今生今世的一瞬。《光影》声如呓语，似乎在讽喻信息互联的人类生活，指向它的虚无。《是身如焰》整个人似乎都扭曲了，在落幕和落幕之后，再一次落幕——它在展陈又一次毁灭，又寄望另一位带信物的人前来，带来又一次重启。

音乐上，这些歌充满了时代象征的声响，以一组组乐器的蜿蜒乐思交织，层层推进，展开巍峨的山川和奇瑰的历史。在绵密不安、充满颠簸感的爵士鼓中，在散板的爵士/摇滚的恢宏架构中，苏紫旭以吉他——主要是原声吉他和十二弦吉他，一票超级乐手以钢琴、合成器、大小提琴、小号、萨克管、长笛，不依附于任何风格，展开了华人摇滚乐团当今最高水平的演奏，端的是“挟飞仙以遨游，抱明月而长终”；演唱则是情绪鼓涨，“仰天长啸，壮怀激烈”，也有时癫狂谵妄，扭曲了人腔，带些许末世感，像个残破的酒神。这些歌与乐，走进人类社会，走进历史长河，走进思想深处，走进动荡，一力抬举起生命的永恒冲动和天地人世的苍苍莽莽，唱着时光、人间和磨难，眼望未来和命运的巨轮。

这是如今已罕见的要背负起时代和人类的人，令人想起大时代中的罗大佑和崔健，甚至苏紫旭的胸怀抱负，还更大，带着不显形的佛法观世的苍茫寂默。但是他缺乏深入时代的切实观察；显示有洞见的诗句还零散，未连成一片，未成为时间的长卷；而他在诗歌上的强大，有时反向造成了他在歌曲上的欠缺——歌曲的力量不足，非要看歌词听，理解的难度让人不易共鸣；有时作曲不佳，有时演唱做作，唱腔、咬字有待磨炼。

在录音和制作上，这张专辑达到了极高的品质。每一件器乐，音轨均被精研放大，饱满的质感将声音推至听觉震撼的程度，却又浑然一体，并不彼此抢戏，闻之有史诗之宏大厚重，天马行空、大开大合、情感丰沛，乐思丰饶，充满了层次美和壮阔美！而且，非常奇妙，它们没用一件中国乐器，却分明似有一种东方古韵。

苏紫旭1990年出生于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乌拉山镇，少年时即自学吉他，后长居北京。2015年曾参加“中国好歌曲”第二季。2013年他自发诗集《青年情怀的冰山一角》，同年组建The Paramecia （昼夜生乐队），这张专辑即为与该乐队合作，是他的第三张。此前，他和The Paramecia出版过《飞出迷楼》（2017），一张具有融合爵士风格的概念专辑；与Eong（以空乐队）出版过《绝尘》（2018），是八支纯器乐构成的概念专辑。

（苏紫旭《混乱之子》，北京电视艺术中心2019，制作人苏紫旭，曲目为：01. 下午六点钟，02. 爱的匕首，03. 吾爱，04. 深歌，05. 雪人，06. 隔离，07. 动荡，08. 混乱之子，09. 荒丘歌，10. 光影，11. 是身如焰，12. 动荡（Sulumi Remix），13. 是身如焰（Daniel Rothwell Remix），14. 花絮1，15. 花絮2）

[耳听八方]是李皖在笔会的专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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